外篇 人鱼(1)(1 / 2)

他从如瀑长发上取走那枚飘落的梨花。

初春时节刚下过一场雨, 气温略有回暖,即使季节变迁对于他而言毫无意义,他也不禁为景致的变化而感到欣喜。曾经有妖怪感叹过他这容易产生通感的性格实在软弱, 但他依旧故我。如果不能尽情挥霍自己的感情,他长达永恒的寿命又该如何度过人鱼如此思虑着。

人鱼是妖怪中相当特殊的种族。

他们脆弱,没有强壮的身体和锐利的齿爪, 空余一副依照着人类捏造的皮囊。人类与怪物的文书中将人鱼记载为一种完美的食物,吞下他们血肉的生物, 将会得到永生不死的赐福。即使是寿命远超人类,可以从亘古存活至今的妖魔,被砍掉脑袋、被瞄准弱点, 也绝对会死去,如果他们吞噬掉美丽的人鱼,则将成为最强。

因此人鱼肉变成了无论是哪一方都趋之若鹜的传说,没有人可以抵御这样的诱惑, 但同样的, 百余年的检测当中, 同样无人知晓其真实性。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持续着欺瞒与杀戮,人与妖魔在某种意义上是相似的。

伽蓝是世上最后的人鱼。

也许在远隔重洋的地域存在着近亲, 但他确乎是留在这个国度的最后一尾。剩余的同伴在每个时代都有减少,他常常坐在隐秘的湖边听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有些因为爱意、有些因为恨意。他倾听同族们延续了近百年的恩怨,他们或是爱上阴阳师,或是遭到信任者的欺骗, 其中的部分甚至向伽蓝告别,苦笑着告知他自己寻找到了愿意接受不死之躯的人类。

伽蓝继续着他的旅行,他曾被衰朽的老者、濒死的青年、病重的公主拒绝了血肉,了解到人类是奇妙又矛盾的生物。他们甘愿为一枚铜币犯罪,也甘愿为一句承诺放弃永生,伽蓝愈想接近这种炽热的感情,便愈深入人类的世界。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他的名字也是经由人类所取得的,即使对方已经风化为尘埃,他的咒语却镌刻在记忆深处。他的原则是只接近离群的人类,以防其他认识妖怪的人类威胁到自身的安全,一旦被发觉,伽蓝便会离开他既是和善的妖怪,又是薄情的妖怪。

“不要过于信任人类。”名为斑的妖兽俯视着他,发出嗤笑声,但伽蓝能听出其中善意的警告,“人类是愚蠢狡猾的生物。”

“是吗”伽蓝似笑非笑地望着远方,风吹起碧绿的草叶,在他的视野里,梧桐树下的少女正撩起浅色的长发。她澄澈的双目盯着环旋的枝干,露出感兴趣似的表情。眼前的少女名为夏目玲子,拥有非凡的法力,甚至能够得到斑与她交换名字。

对于妖怪来说,这等同于交付生命的信任。

然而夏目玲子注定只是个人类,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伽蓝听闻了她已不在人世的消息。不只是她,连强大异常的斑也失去音讯,伽蓝没有在夏目玲子的友人帐上留下姓名,但愿意缔结契约的和善小妖他大多认识,他们之中的许多竟在货真价实地为她的生老病死而祈祷。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伽蓝在春末遇见了那个男孩。

现代人类的城市里总是充满烟与灰尘,教敏感的人鱼难以忍受。他常会待在河畔或者湖边,倾听从偏僻小镇里传来的声音。当风拂过时,他听到了少年人掩饰的哭泣,近乎于幼兽垂死挣扎时的呜咽,伽蓝瞧见水面上映出的、幼小孩童无表情的面容。

如果认真形容,那么眼前的少年是在任由双眼分泌泪水、任由喉咙里发出声音而已。他的动作与情感却无一丝悲伤的意味,如同漆黑的死水。

“你为什么在哭呢小朋友。”伽蓝忍不住向他询问,“你住在这附近吗”

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滴泪水还是止不住落下,他望着伽蓝难分性别的脸庞,目光中既无惊艳,也无惊愕。仿佛伽蓝理应出现在这里,又仿佛无论他是否出现,对少年没有任何的影响。

他迟钝地看着伽蓝“你是谁”

惊愕的反倒是伽蓝。

少年的侧颊被某种利器划出了道伤痕,部分已经结痂,他原本清秀的脸因为这些痕迹而变得狰狞可怖。他的黑发半长不短,由于无人打理只能向凌乱的方向飞速生长,遮盖住了脖颈上偶尔显露出来的大片烫痕。

“还痛吗”伽蓝小心翼翼地问。

也许是个被欺负的孩子,正抱着膝盖默默流泪罢了,他俯下身,轻轻少年嘴角触碰肿起来的地方。后者的大眼睛眨了眨,“什么是痛”

他说话间甚至还在持续流泪和呜咽,饶是伽蓝活了百年岁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孩子。他的心底顿时有些诡异的感觉,然而人鱼特有的柔软心脏让他不得不在意起这件事情,他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浸了溪水,擦拭掉一些干涸在淤血旁的红色痕迹。

少年的反应可以说是乖巧,他没有乱动,伽蓝不知他的家人是否有告知他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现在看来应该没有。他微微仰起头,像只等待爱抚的猫,伽蓝叹了口气,再次询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名字”

少年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年纪大约也该在初中程度,却表现得好像连普通的交谈都不理解。伽蓝好歹是混迹现代的人鱼,真不知道少年在学校时是怎么填写自己的名字的。

伽蓝循循善诱“就是你写在答题册封面的那些字。”

“啊。”少年的眼睛似乎有了一点光,他苦思半晌,说,“我不会写。师长大人说了,蠢货不需要书,所以撕掉了。说给母亲大人听,她说这样很丢人,不要再讲给她。父亲大人我没有见到父亲大人。”

伽蓝眨了眨眼“怎么能这样”

他的脑海中飞速跑过几种可能性,譬如少年遭遇了家庭暴力与校园暴力,他艰难地把这些问题都咽回去,毕竟说给少年听他也不会懂。他挂上温和的笑脸“那,父母叫你什么呢”